第6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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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长廊上,使得阿玛兰塔和她的女伴们把针拿在空中都呆住了。

    “哈罗!”--他用疲惫的声音打了个招呼,就把鞍囊扔在她们面前的桌上,继续朝房子深处走去。

    “哈罗!”他向惶恐地探望室外的雷贝卡说。

    “哈罗!”--他向全神贯注干活的奥雷连诺说。

    这人哪儿也没耽搁,一直走到厨房才停了下来,结束了他从世界另一边开始的旅行。

    “哈罗!”--他说。

    刹那间,乌苏娜张着嘴巴发楞,然后看了看来人的眼睛,才“噢唷”一声,抱住他的脖子,高兴得又哭又叫。

    这是霍·阿卡蒂奥。

    他回家时也象离家时一样穷困,乌苏娜甚至不得不给他两个比索,偿付租马的费用。

    他说的是两班牙语,其中夹了许多水手行话。

    大家问他到过哪儿,他只同答:“那儿。

    ”在指定给他的房间里,他悬起吊床,一连睡了三天,醒来以后,他一口气吃了十六只生鸡蛋,就径直去卡塔林诺游艺场,他那粗壮的身抠在好奇的娘儿们中间引起了惊愕。

    他请在场的人听音乐、喝酒,全都记在他的账上,并且跟五个男人打赌,说他们加在一起也无法把他的手扳到桌上。

    “不行,”他们相信自己动不了他的手,就说。

    “因为他身上有魔镯。

    ”卡塔林诺不相信他那神奇的力气,就拿十二个比索跟他打赌,说他搬动不了柜台。

    可他把柜台从地里拔了起来,举到头上,并且将它放在街上。

    为了搬回柜台,需要十一个男人。

     在兴味正浓的时候,他让大家参观他那异乎寻常的男性器官,上面刺了蓝色和红色的各种文字。

    他周围的娘儿们都兴致勃勃,他就问她们谁能多给点钱,一个最有钱的女人给了他二十个比索。

    接着,他主张拿他抽彩,每张彩票十个比索,看看谁能把他抽到。

    这个价格是大得惊人的,因为最红的女人一夜才能挣到八个比索,然而大家都同意了。

    十四张彩票写好之后,都放在一顶帽子里,大家开始抽--每个女人抽一张。

    最后只剩两张可能抽中的了。

     “每人多给五个比索,”霍·阿卡蒂奥向两个幸运的女人说。

    “我就让自己在你们之间平分。

    ” 他就是以此为生的。

    他充当一名水手,跟其他同样离乡背井的人一起作过六十五次环球航行。

    那天夜晚在卡塔林诺游艺场里跟他睡觉的女人,把他赤身露体地带到舞厅里给大家参观,他的身体--从面孔到脊背、从脖子到脚后跟--每一平方英寸都刺了花纹。

     霍·阿卡蒂奥几乎不跟家里的人来往,他白天睡觉,夜晚都在妓馆区度过,在少有的情况下,母亲让他坐在家中的桌子旁边时,他才引起了大家的注意,尤其是他谈起自己在遥远地区的那些冒险经历。

    他遇到过船舶失事,乘着舢板在日本海上漂泊了两个星期,拿中暑死去的同伴的尸体充饥--人肉好好地用盐腌透、晒干,比较粗硬,有点儿甜味。

    在一个晴朗的晌午,轮船在孟加拉湾航行时,船员们杀死了一条海龙,在它的肚子里,他们发现了十字军骑士的钢盔、钮扣和武器。

    在加勒比海,他瞧见了维克多·雨果(注:维克多·雨果,法国议会的瓜德罗普岛代表,曾同英国人进行过海盗式的战争。

    古巴作家阿列科·卡尔宾蒂耶的长篇小说《启蒙时代》就是描写他的。

    )海盗船的怪影:船帆被致命的飓风撕成了碎片,横桁和桅杆都被海蟑螂咬坏了,轮船仍然驶往瓜德罗普,但却永远迷失了航向。

    乌苏娜在桌边马上哭了起来,仿佛读了望眼欲穿的信似的,在这些信里,霍·阿卡蒂奥谈到了自己浪迹天涯的冒险遭遇。

    “咱们这儿有这么大的房子嘛,儿子,”她叹息地说。

    “而且咱们还把那么多的东西扔给猪吃!”但她怎么也不明白,吉卜赛人带走的这个孩子,已经成了一个野人,一次能吃半只猪崽,猛然呼出一口气就能使花儿枯萎。

    家里其他的人是有这种感觉的。

    对于他吃东西时打响嗝的习惯,阿玛兰塔无法掩饰自己的厌恶。

    阿卡蒂奥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的出身秘密,对霍·阿卡蒂奥所提的问题只是勉强张张嘴巴,霍·阿卡蒂奥显然力图取得这青年的好感。

    奥雷连诺打算让哥哥忆起他俩同住一室的那些时光,恢复童年时代的亲密关系,可是霍·阿卡蒂奥把一切都忘到了九霄云外,--海洋生活中的许多事情已经占据了他的脑海。

    只有雷贝卡一人第一个眼就被击中了。

    那天晚上,霍·阿卡蒂奥经过她的卧室门前时,她觉得,皮埃特罗·克列斯比跟这个壮汉相比,不过是穿着漂亮的文弱书生;这个壮汉火山爆发似的声音,整座宅子都能听到.她打算利用各种借口跟他相见。

    有一次,霍·阿卡蒂奥不知羞耻地注意打量她的身姿,说道:“你完全成了个娘儿啦,小妹妹。

    ”雷贝卡失去了自制,又象往日一样,开始贪馋地大吃泥土和墙上的石灰,而且拼命咂吮指头,以致指头上出现了茧子。

    有一回,她呕吐出了绿色的液体和死了的水蛭。

    夜里,她不睡觉,哆哆嗦嗦,仿佛患了热病,狂烈挣扎,一直等到天亮时房子震动,霍·阿卡蒂奥来到。

    有一次午睡的时候,雷贝卡再也按捺不住,就走进了霍·阿卡蒂奥的卧室。

    她发现他只穿着裤衩躺在一个吊床上,这吊床是用粗大的船索悬在梁上的。

    他那粗壮、裸露的躯体把她吓了一跳,她想后退。

    “对不起,”她抱歉地说。

    “我不知道你在这儿。

    ”可她说得声音很低,不想吵醒别人。

    “到这儿来吧,”他说。

    她听从地站在吊床跟前,浑身直冒冷汗,觉得自己五脏六腑都缩紧了,而霍·阿卡蒂奥却用指尖抚摸她的脚踝,然后又抚摸她的小腿,最后又抚摸她的大腿,低声说:“唉,小妹妹,唉,小妹妹。

    ”接着,一种异常准确的、飓风似的强大力量把她拦腰抱起,三两下脱掉了她的衣服,就将她象小鸟儿一样压扁了;这时她作了非凡的努力,才没有一命呜呼。

    她刚刚感谢上帝让她生在人世,就由于难以忍受的疼痛加上不可思议的快感而失去知觉,同则在吊床上热气腾腾的泥淖里挣扎,这片泥淖犹如吸墨纸吸去了她体内排出的精髓。

     三天之后,他们在晚祷时结婚了。

    前一天,霍·阿卡蒂奥前往皮埃特罗·克列斯比的商店。

    这意大利人正在教齐特拉琴,霍·阿卡蒂奥甚至没有把他叫到一边去,就向他说:“我要跟雷贝卡结婚了。

    ”皮埃特罗·克列斯比黯然失色,把齐特拉琴交给一个学生,就宣布下课。

    屋子里满是乐器和自动玩具,他俩单独留下以后,皮埃特罗·克列斯比说: “她是你的妹妹呀!” “这不要紧,”霍·阿卡蒂奥说。

     皮埃特罗·克列斯比拿洒了薰衣草香水的手绢擦了擦脑门。

     “这是违反自然的,”他解释说。

    “此外,也是法律禁止的。

    ” 让霍·阿卡蒂奥生气的,与其说是皮埃特罗·克列斯比所讲的理由,不如说是他的苍白脸色。

     “我不在乎自然,”他说。

    “我把一切都告诉你,是让你别为自己操心,也别向雷贝卡问些什么。

    ” 但是,发现皮埃特罗·克列斯比眼里的泪水之后,他缓和了下来。

     “现在,”他用另一种口吻向他说,“如果你真喜欢这个家庭,那么阿玛兰塔就留给你。

    ” 尽管尼康诺神父在礼拜日布道时当众宣布,霍·阿卡蒂奥和雷贝卡并不是兄妹,但是乌苏娜根本就不原谅他俩的婚姻。

    她认为这种对她不尊重的婚姻是不能容忍的,所以就在那一天,在新婚夫妇从教堂回来的时候,她就禁止他俩跨进她家的门坎。

    在她看来,他俩等于死了。

    于是,新婚夫妇在墓地对面租了间小房子,住在那儿,除了霍·阿卡蒂奥的吊床,没有其他任何家具。

    在新婚之夜,藏在新娘鞋子里的蝎子把她的一只脚给螫了,雷贝卡说不出话来,但这并没有妨碍夫妇俩丑恶地度蜜月。

    邻居们对他俩的叫声十分惊愕,这种叫声一夜吵醒整个街区八次,午睡时吵醒邻居三次,大家都祈求这种放荡的情欲不要破坏死人的安宁。

     只有奥雷连诺关心年轻的夫妇。

    他给他俩买了一点家具,给了他们一点儿钱,直到霍·阿卡蒂奥恢复了现实感,开始耕耘同他的房子毗连的一块荒地。

    至于阿玛兰塔,她始终克制不了对雷贝卡的仇恨,虽然生活给了她梦想不到的快乐。

    乌苏娜不知如何洗刷家里的耻辱,可是按照她的愿望,皮埃特罗·克列斯比每星期二继续在他们家里吃午饭,宽宏大量地忍受了自已的不幸。

    为了表示对这个家庭的尊重,他仍在帽子上戴着黑带子,高兴地赠送乌苏娜一些外国礼品,如葡萄牙沙丁鱼或者土耳其玫瑰果酱,借以表示自己对她的忠诚;有一次,他甚至赠给她一张漂亮的马尼拉披巾。

    阿玛兰塔对他既殷勤又温存。

    她猜到了他的意思,抢先剪掉了他的衬衫袖口上绽开的缝线;为了庆祝他的生日,她在一打手帕上绣了他的简写姓名。

    每逢星期二,午饭之后,当她正在长廊上刺绣的时候,他都陪着她,尽量使她快活。

    皮埃特罗·克列斯比一贯把这姑娘看做一个小娃儿,但他在她身上发现了一些新的特点。

    她不够雅致,然而却有不寻常的见识和潜在的温情。

    谁也不会怀疑,皮埃特罗克列斯比会向阿玛兰塔求婚的。

    的确,在一个星期二,他就要求她嫁给他了。

    她没中止自己的活儿,等耳朵发烧过了之后,才象成年人那样,给自己的嗓音加上一种平静和稳定的调子。

     “当然罗,克列斯比,”她说。

    “但要等咱们彼此更加了解以后,过急不好嘛。

    ” 乌苏娜给弄得糊里糊涂。

    她虽尊重皮埃特罗·克列斯比,但是怎么也闹不明白,从道德观点来说,他的决定不知是好是坏,因为他跟雷贝卡早就订过婚,而他俩的婚事是可耻地告终的。

    最后,她把他的求婚当成了既成事实--未作任何评价,因为谁也不赞同她的疑虑。

    家中唯一的男人--奥雷连诺表示神秘、断然的意见,只是加重了她的混乱。

     “现在不是考虑结婚的时候。

    ” 这句话的含义是乌苏娜几个月以后才理解的,不仅就结婚来说,而且就其他任何事情来说(只有战争除外),它都是奥雷连诺那时能够表达的唯一真实的见解。

    站在行刑队面前的时候,他自己也不大明白,一连串不可捉摸的、难以避免的偶然事件如何使他到了这个地步。

    雷麦黛丝之死使他受到的震动,比他担心的事情还小一些。

    她的死在他心中引起的狂乱感觉,逐渐溶化成了孤独的、消极的失望感,就象他决定不再跟女人来往时的那种感觉,他一头扎进工作,但是保持了跟岳父玩多米诺骨牌的习惯。

    在这座充满哀悼气氛的房子里,夜间的交谈增强了两个男人的感情。

    “再结婚吧,奥雷连诺!”岳父向他说。

    “我还有六个女儿,任你挑选一个。

    ”有一次,在选举之前不久,马孔多镇长公务旅行回来,对国内的政治局势非常忧虑。

    自由党人准备发动战争。

    由于当时奥雷连诺时保守党人和自由党人的观念十分模糊,岳父就向他简单地说明了两党之间的区别。

    他说,自由党人是共济会会员,是坏人,他们主张绞死教土,实行自由的结婚和离婚,承认婚生子和非婚生子的平等权利,并且打算推翻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