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7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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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资治通鉴》里抄了一个故事。

    那故事讲的是唐僖宗中和四年七月,黄巢起义失败,有人砍下黄巢的脑袋献给僖宗,一并献上的还有黄巢家人的”首级“和他的一群”姬妾“。

    僖宗当时为避战乱逃到四川,便在成都罗城正南门城楼上接收这些”贡品“。

     他责问那些“姬妾”,你们都是大唐勋贵的子女,“世受国恩,何为从贼?”姬妾中一位为首的心里不服,回答道,国家以百万之众,都没挡住黄巢的进攻,而“失守宗桃,推迁巴蜀”,“今陛下以不能拒‘贼’责一女子,置公卿将帅于何地乎?” 问得僖宗心里耿耿的,恼羞成怒,便不再追问,强令将她们斩首。

    消息传开,城里的人都挺可怜这些女子,纷纷拿酒来给她们喝。

    大多数姬妾于是都“悲怖昏醉”了,惟独那个为首的“不饮不泣,至于就刑,神色肃然”。

    “折子”抄录到这儿,戛然而止,一句笺注类的话都没说。

    贡开宸看完后,虽然也有相当的感触和感慨,但总觉得故事没了结似的,怅怅然不明白,老人不惜奔波数百里,苦等大半夜,拿这么一个故事来“教育”他,所为何来。

    似乎“南辕北辙”,“张冠李戴”,此举有一些不得要领。

    在随后的寒暄中,老人得知贡开宸第二天一早就要赶去北京,忽然又郑重地提醒他,此行无论如何要挤出点时间到天安门去转一转。

    贡开宸这时再也忍不住了,失声笑道:“我又不是第一次去北京。

    ”老人却凛然正色道:“你已经不是过去那个贡开宸了。

    以‘封疆大吏’之身,再去拜谒天安门,你会获取另一种人生感悟的。

    ”贡开宸淡然笑道:“上天安门去转一圈,就能获取‘另一种人生感悟’,有那么简单的好事吗?”言语间已经流露出隐约的嘲讽和不耐烦了。

    对此,老人略微愣了一愣,便不再说什么,神色却渐渐黯淡,只待了一会儿,便弓起腰,索索地收拾起他那个老式的人造革手提包,苦笑着长叹口气道:“那……那也只能那样了……”随后便坚拒了贡开宸已经给他安排好的宾馆住所,肃然告辞……贡开寰随后到北京,进入会议程序,那样的隆重、紧张和繁忙,自然把老人的提议完全忘了,完完全全忘得一干二净。

    直到开完会,又抽空去拜访中央几个主要部委的主要领导(大概也有“今后请多加关照”的意思在里头吧),随后又踏上返程之路,至此,他都没想到要去拜谒一下天安门。

    直到车子驶近了广场,还是焦秘书提醒了一句:“不去看看?”其实,焦秘书的这个“提醒”也有一点调侃的意思,并没当真。

     “看看?看啥呢?”他当时一愣,然后似乎想起了什么,四下里张望了一下,应和道:“看看……就看看吧!”没想到,这一看,果然非比寻常。

    对于天安门,他绝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,但第一次以统领七千万人大省的第一把手的身份,开完中央工作会议,再一次踏上这个每一寸地砖上都曾灼烧过、并正凝聚着中国历史大部意味的广场时,他胸臆间猛地涌出一种难以名状的超升的感觉,一种呵壁间天的冲动……又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凝重和沉重。

    刹那间,他恍然大悟,那一晚,老人的所作所为,无非是要给他点明两个字而已,那便是“责任”二字。

    面对历史变迁,千秋功罪,“公卿将帅”们应负的“责任”啊!于是,他惶惶然地把目光从广场周围那几所巍峨高大的建筑上降落下来,落到了在广场中间蠕动着的那一群群灰蒙蒙人堆身上。

    他知道,这里一定有从k省来的“平民百姓”。

    他们来这里融合,踏寻。

     他作为他们的“一把手”,将带给他们什么呢?他感到自己的心在一阵阵地紧缩… …刹那间,的确有一种背负生灵,俯瞰大地,扶摇直上九天的感觉……也就是从那一回开始,每一回赴京,在离京前,贡开宸总要让座车绕天安门转上那么一转…… 慢慢地认认真真地转上那么一转……不同心情中,不同处境时,他总能从这“转上一转"中,获取某种精神慰藉和提示…… 车子围绕着巨大的天安门广场慢慢地行驶着。

    车内光线很暗。

    神情沉重、愈显疲乏的贡开宸深深地陷坐在宽大的后座里,透过深色的车窗玻璃,凝望着广场上的一切。